鸽哨(3 / 10)

梁晓声自选集 梁晓声 14350 字 2021-04-06

联文化艺术乃至生活方式影响最久最深的城市,这座曾被它的市民们毫不怀疑地认为是“背靠老大哥”“第三次世界大战最可靠的后方”的城市,在那些不寻常的日子里,经常响起防空警报器的凄厉声音。它变成了一座空前混乱、无比肮脏、人心惶惶的城市,变成了一座注定将要在中苏战争中被炮火从中国地图上抹去的城市,变成了苏联将重点摧毁的目标。它的每一个市民仿佛都处在朝活夕死的战争威胁中。

战争,战争,不是明天爆发,就是后天爆发。在汇编了关于战争的“最新最高指示”的语录本上,可以查到这样一句话——“中苏战争不可避免,早晚要打,早打比晚打好。”人们虔诚地朗读这段预言战争的语录时,心中充满了沉重的忧郁。中国人不是战争狂,却希望早打。打过了,就拉倒了。他们是这么想的。成年人都甘愿由自己这一代承担起战争的灾难,而将和平岁月留给子孙后代。无论这灾难是多么巨大多么残酷。青年人们都预备着血染疆土,英勇捐躯。

然而当我们来到黑龙江边,每天无遮无掩地暴露在苏联边防士兵的眼中,置身在对方武器的最佳射程之内,那种在城市每天所感受到的战争威胁,却减少到了似有似无的程度。我们仿佛走出了战争的噩梦,来到了和平的境界。

这里真他妈的是一片宁寂。听不到防空警报的凄厉鸣叫,也根本观察不到对方在边境线上陈兵百万的任何迹象。仿佛“马蹄形包围圈”不过只是战备教育的一种形象说法。仿佛中苏大战不可避免的预言不过是虚造的幻觉。

与我们这儿相去六七里,对方的一个边防站与我们的一个沿江村对峙江两岸。他们的探照灯夜夜照射到我们这边来。它是必定要照射过来的。那种军事探照灯的照射范围是五里,而这一带最宽的江面不过千余米。这从某种角度上说完全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挑衅,也可以说是友好。怎么说怎么有理。说是一种特殊方式的友好似乎比说是挑衅更使人易于接受。辩证法在解释这件事上更具有其理论魅力。

我们无法看到当日的报纸。各种报送到团里,已是一个星期之后。由团里送到连队,又得三四天之后。到我们手中,还得三四天之后。我们最想及时看到的是《参考消息》和《人民日报》。一得到这两种报,我们都急切地用目光在每版上捕捉,捕捉着哪怕几行字的与中苏关系有关的报道。我们毕竟是处在“前沿阵地”,中苏关系与我们的命运相连。说不定哪一天一颗炮弹就将我们一块儿报销了。我们死也得死个明白。《参考消息》和《人民日报》上经常带有强烈的味。中苏关系一天比一天恶化。一次又一次的小规模边境冲突事件,积蓄着中苏大战前的舆论硝烟。登在《人民日报》上的不断升级的“抗议”“严重抗议”“最后警告”“最后通牒”,使全中国和全世界都深信不疑——“中苏大战是不可避免的。”

但这一边境地带,我是说将我们七个中国知识青年和一个班苏联士兵隔开的那段“马路”,却始终是宁寂的。仿佛这里因为离北京和莫斯科都很遥远,虽是两国神经末梢相接之处,我们和他们的头脑却都变得对战争信息反应迟钝了。

国境线上发生的冲突,有时公允地想起来,其实质并非都是那么严峻的。我们到这个地方之前,听说中苏双方就发生了一次冲突,几乎诉诸武器一辆苏军卡车与我们的一辆拖拉机在江面上对行,互不相让,结果撞在一起。我们的驾驶员和他们的驾驶员都受了重伤。对双方来说,这都是一次“合理冲撞”,也都是一次不理智的冲撞。因为冰封后的黑龙江,中心线本不分明,双方却都认为是行驶在绝对意义的本国领土上,避让对方是政治性的屈辱行为……

我当时听说这件事,心想,与其说是“边境冲突”,毋宁说是“国际交通事故”,只要从联合国派来一名“国际交通警察”,许多类似事件就会得到公正处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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