姨。小姨不是亲姨。我七岁时,母亲在铁路上做临时工。挑挑抬抬,搬石运铁,卸煤扬沙。哪儿的活顶脏顶累,临时工们就被指派到哪儿去干,男女平等。母亲每天下班都很晚,常常是黑着一张脸,带着一身尘土回到家里。
那时我们家还没有搬到“偏脸子”这一带,住在安平街。房子,比现在住的还小,还破,还缺少光明。屋里的地面,要比外面的地面低一尺。为了防止下雨天雨水灌进屋来,门槛儿上面横钉了一块木板,进屋的人得高抬脚。门槛儿内叠了两层碎砖,算是踏脚的台阶。第一次来我家的人,不是头被上门框撞起了包,便是踩空“台阶”,吓一大跳。虽然有窗子,但一半埋入了地下。窗框被下沉的房子扯得不成形状,无法打开。碎了的玻璃因为窗框无形,也就镶不上,用牛皮纸糊着。这是私人房产。房东并不因它全不像个房子样就将房钱压得便宜些。里外两间,外间夏天做厨房。冬天为了取暖,再将铁炉子搬进里屋去,我们五个孩子和母亲挤在里屋一铺炕上,外间便放大白菜、土豆、萝卜、水缸、粮食箱子、劈柴和煤桶,也就没余地了。
记得是冬季的一天,从白天到黑天,一直下着很大的雪。母亲那一天下班特别晚,带回来一个陌生人。
母亲的脸,照例是黑的。“低头,高抬脚,慢点落脚,再慢落一脚……”母亲先进得屋来,引着这人的一只手,提醒着,将这人引进屋来。亏得母亲心细,这人没被碰了头,也没被吓一跳。那人的脸比母亲的脸更黑,因而看不出年龄。从脸黑这一点却不难得出肯定的结论,那人是和母亲同样做临时工的,和母亲一块儿卸过煤。头戴和母亲同样的狗皮帽子,身套和母亲同样长过膝盖的大棉坎肩儿。脚穿和母亲同样的棉胶鞋。
母亲从炕上拿起笤帚,一边扫落那人身上的雪花,一边说“你瞧,我家就是这么个破烂样子,这几个都是我的孩子……绍生,快给我们倒洗脸水……”
那人的黑脸上唯独一双眼睛是干净的,眼神儿有点怅惘,有点拘谨。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,分明因为我家比她想象的还不如,一时有些不知所措。
我舀了大半盆凉水,轻轻放在她脚旁。
她见屋里没个能从容洗脸的地方,就一声不响地端起盆,转身走到外屋去了。
“里边趴着去!就这么一张炕,都让你们趴满了!”母亲对着弟弟妹妹们吆喝。于是弟弟妹妹们就一堆儿缩到炕角去了。
“坐炕沿上梳吧。”母亲轻轻地将她推坐在炕沿上。
我低声问“妈,我给你们热饭吃吧?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吃过了。”母亲说“我自己热吧。挑两棵白菜,洗一个萝卜,我做汤……”母亲看了那大姑娘一眼,挨着她坐在炕沿上,推推她的肩膀,问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她只是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,也不抬头!母亲又说“如果,你是嫌弃我这个家,今晚我就只留你住一宿,明天我再替你想想办法,看能不能找个好住处安身……如果,你还肯将就我这个家,你就长久地住下来,住多久我也不会撵你搬走。有我吃的,就有你吃的。有我盖的,就有你盖的……”
她还是不吭声,还是不抬头。木梳,在乌黑的长发上缓缓地梳理着,将她那长发梳得顺溜儿极了。我们见她这样子,都觉得大大地失望,猜想她准是不愿在我们这样一个家里长久住下。我一边扒白菜洗萝卜,一边偷眼瞧那大姑娘,真希望她说一句“我住下”,或者点一下头。她却像个哑巴,头垂得更低了。母亲见她始终不回答,表情就有些尴尬,便缓缓地站起身,去切菜。“大姐,你每月收我多少房钱?”她忽然抬起头,用极小的声音向母亲发问。
“瞧你问的,什么房钱不房钱的?”母亲停止了切菜,转脸瞧着她说,“房子不是我的,我能做二道房东吗?你要愿住下,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!”
那张我认为非常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