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知识青年,从正规部队到生产建设兵团那一天起,他就产生了一种敌对情绪。不,也许用敌对心理这个词更准确。
什么生产建设兵团?用他自己的话说,参加革命多年,到头来落了个“七〇(零)八三(散)的装甲(庄稼)部队”的团长当!幸而,没脱掉军装。当上三团团长后,了解到这个团原先不过是个劳改农场,更令他替自己愤愤不平!这么个团长和“草头王”有什么两样?
然而,“草头王”却并不那么好当。知识青年,既不同于“一切行动听指挥”的正规部队的战士,也不同于“向解放军学习,向解放军致敬”的革命群众。他们到底算什么呢?在他眼中,他们简直是“蝗祸”,是“洪水猛兽”,是从城市蔓延到边疆的“瘟疫”!可他们毕竟是成千上万,几万,十几万,几十万,浩浩荡荡的四十多万!一批又一批地涌来了,卷来了。是戴着大红花,敲锣打鼓地被从城市欢送来的。一来就声明“我们要做北大荒的新主人!”不错,“最高指示”说他们是来“接受再教育的”,而且“很有必要”。但实际上,他们的马列主义水平高不可攀。若要问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、巴黎公社失败的经验教训、当前中央路线斗争的营垒划分和斗争焦点,他们都能侃侃而谈。在这方面,每一个都有资格当他这位团长的教师!他们不但了解过去,而且仿佛能预知未来,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,整个儿装在他们发热的头脑里!他们是经过风雨、见过世面的,根本不把他一个小小的团长放在眼里!连中央首长,他们也敢炮轰,也敢油炸,何况他马崇汉!
他深知自己缺少驾驭他们的能力,恰如一个人,完全没有信心和气魄,但又被命运所捉弄,不得不驾驭一匹难驯的劣马。
多可悲!
有时扪心自问,他承认,他们中的一些人,是被他骗到北大荒的。但他自己不也是被骗来的吗?何况说到四十万的话,那可没他的干系。他马崇汉没这么大本事,那是一场运动的力量。
他所有郁闷在胸,积压在胸的怨气、怒气,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在小瓦匠身上。他要好好“它”,当成一匹牲畜。当然,犯不上用鞭子的。
听到外面的脚步声,他坐得更端正,表情更威严,目光更冷峻,咄咄地盯着连部的门。
门开处,第一个进来的是警卫排排长刘迈克。鼻青脸肿,浑身灰土,双臂被反绑着。衣领撕掉了。衣扣只剩下了一颗。第二个进来的,是警卫排战士。第三个进来的,是警卫排战士。一个排长两个战士,他派去传带小瓦匠的,都成了狼狈不堪的“俘虏兵”。
他霍地站了起来!
跟在三个“俘虏兵”后面走进连部的,是曹铁强。“他们,据说奉了你的命令去绑我排战士单书文的,我反对这样做。他们不听我的阻拦,首先动武,我命令我的战士教训了他们一顿。现在我把他们给您带回来了。我自己,明天听从你的发落。”曹铁强说完就走。已经走出门外,又转过身,对团长点了一下头,那意思好像是说“祝您晚安!”
曹铁强一回到大宿舍,就被他的战士们团团围住。“我早就瞧着警卫排这三个家伙狐假虎威的样子不顺眼,今天可让他们知道咱们工程连的人不好惹了!”“刘迈克在中欠了我一笔账,今天我才出了口恶气!”“这就叫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,时候一到,一切都报……”七言八语,激昂兴奋。小瓦匠满面阴云,一言不发,默默叠被子,卷褥子,叠好卷好,用毯子包上,用行李绳捆。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曹铁强问。“干什么?今天的事,全是我惹起来的。马团长能放过我吗?我今天夜里就扛着行李到团部警卫排去投案自首,当二劳改!”这话,像一盆冷水,劈头盖脸朝大家泼来。曹铁强沉默了一会儿,在小瓦匠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,说“你犯什么案了,竟要自首去?你别怕,我一人做事一人当。”